王小丫 2024-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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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之一。它可以脫胎于煌煌史冊，也可以鑄形于文學(xué)典故。在《史記·淮陰侯列傳》中，司馬遷單單敘述韓信生平，便首創(chuàng)了三十個左右的成語，如贊其功業(yè)的“國士無雙”，如警其處境的“功高震主”（可參考國歷君往期推送《造詞技能點拉滿的軍事家韓信：35年的傳奇人生，創(chuàng)造了近30個成語》）。再如文學(xué)家蘇軾，倚仗一手錦繡文章，珠玉詩文，創(chuàng)造了“出人頭地”“不合時宜”“河?xùn)|獅吼”“龍肝鳳髓”“胸有成竹”“水落石出”等沿用至今的成語。不過，這些“成語制造機”的貢獻加起來，也要在一位真正的“成語大家”面前敗下陣來。
他就是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有“百代文宗”之美名的韓愈。
韓愈的坎坷科考之路
唐大歷三年（768），河南孟州，韓愈出生了。這位光耀后世的文學(xué)大家，童蒙乃至少年時期并不算順?biāo)?。他三歲喪父，由兄長韓會撫養(yǎng)?！缎绿茣袀?middot;卷一百零一》：
“愈生三歲而孤，隨伯兄會貶官嶺表。會卒，嫂鄭鞠之。愈自知讀書，日記數(shù)千百言，比長，盡能通《六經(jīng)》、百家學(xué)。”
韓家子孫振振眾多，這位兄長足足大了韓愈三十歲，正所謂“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韓會夫妻給予了這位幼弟如父母般的養(yǎng)護。而韓愈因自知是孤兒，每日“焚膏繼晷（夜里點油燈，繼續(xù)白天的事）”，讀書勤勉。加之生在官宦世家，自小“耳濡目染”詩文書經(jīng)，也確是天資聰穎。七歲時出口成章，可謂“出群拔萃”，十三歲時的文章便已經(jīng)能做到“文從字順”“鉤玄提要”。然而，大歷十二年（777），韓會被貶為韶州刺史，就任不久便病逝于韶州。至此，韓愈只能與寡嫂相依為命，二人先回了河陽安葬韓會，之后避居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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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并非是韓愈第一次失去兄長，在他的《祭十二郎文》中，便有自陳身世的一句“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而原本還惟兄嫂是依的韓愈，此刻也已是“伶仃孤苦”。他曾回憶寡嫂當(dāng)年指著自己嘆息說：“韓氏兩世，惟此而已！”當(dāng)年的韓愈，未能悟出這句話的悲苦，直到長大成人，才明白這是在慨嘆韓氏骨肉零落，頻頻夭亡，在世的韓氏子孫“屈指可數(shù)”。韓愈已是近乎“形單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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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后，韓愈與眾多讀書人一樣，踏上了科舉之路。他崇尚古文，認為古文有“渾然天成”的厚重，在科場中亦勇于行此文風(fēng)，推崇漢賦大家揚雄、司馬相如等人，并認為幾位大家的辭賦有“異曲同工”之美。那時的韓愈，詩歌還頗有豪俠之氣，十七八歲的年紀(jì)，在詩歌中大贊“一尊春酒甘若飴”，自詡“此樂無人知”，在花前醉倒高歌，“舉手投足”間皆是少年人的放曠，自稱是“楚狂小子韓退之”。此時的韓愈正是“踔厲風(fēng)發(fā)”之年，熱切地盼望著能夠在科舉考試中“大展宏圖”。不過，當(dāng)時的長安作為“超級大都市”，物價居高不下，長期居家備考的韓愈，遇到了嚴重的經(jīng)濟問題。好在北平王馬燧為韓愈謀了一份講學(xué)的差事，讓他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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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韓愈從貞元二年（786），一直考到貞元五年（789），都是名落孫山，未能高中。首考之際，他作為一名孤立無援的“長安漂青年”，曾試圖去投奔自己的族兄韓弇，請他為自己“公卷”延譽。何為“公卷”延譽？那時的科舉考試，并不完全唯考卷文章是舉，更不會單因才學(xué)而“一視同仁”，還需要倚仗當(dāng)世名人大儒的推薦?？忌鷤儠⒆约浩饺盏脑娢倪f送給鴻儒高官，請他們傳閱，并向考官舉薦自己。大人物們也樂于對年輕應(yīng)試者的文章“先睹為快”，尋求共鳴，主考官將會根據(jù)這些大人物的建議綜合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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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韓愈所求助的族兄韓弇在吐蕃劫盟事件中遇害，讓韓愈失去了這一重青云好風(fēng)。而單從文章上來講，盡管韓愈文才不俗，其行文風(fēng)格卻并不符合科場所喜好的風(fēng)格。韓愈追求載圣人道的古文遺風(fēng)，而科場卻偏好別致精巧的四六駢文。盡管韓愈也寫作駢文應(yīng)試，仍是不遂人愿。
貞元八年（792），韓愈的文風(fēng)與同樣推崇古文的副考官梁肅、兵部侍郎陸贄等人“不謀而同”，自此，第四次參加科舉的韓愈終于金榜題名。然而，這也僅僅是跨過了頭一道門檻，韓愈還須參加吏部詮選。在這一門考試中，好運同樣沒有光顧韓愈，貞元九年（793），韓愈首考落敗，同年，與他相依為命的寡嫂去世，“垂頭喪氣”的韓愈回到河陽老家為其守喪。
貞元十年（794），韓愈再赴長安應(yīng)考，落選。他在《答崔立之書》中憤然抒懷，“不平則鳴”，他斥責(zé)科場取向標(biāo)準(zhǔn)過于單一，擇優(yōu)而仕的初衷已是“名存實亡”，并不能真正篩選出博學(xué)者。長此以往，無異于“坐井觀天”，即使是屈原、孟軻、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這些古賢復(fù)生應(yīng)試，恐怕也難以入選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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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貞元十一年（795），韓愈還是第三次參與考試，并依舊榜上無名；貞元十六年（800），韓愈第四次參加考試，貞元十七年（801），三考三落的韓愈終于通過了吏部銓選，次年，任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結(jié)束了他坎坷掙扎的科考生涯。
為廟堂陳情，為生民除弊
入仕后，韓愈也并未向權(quán)貴“俯首帖耳”，以求“飛黃騰達”。他的散文自然通達，擅長說理。并且敢于直陳國弊，無所畏避，也頗以才華自矜。這樣不與世俗相容的高古品格，也注定了他的仕途不會順?biāo)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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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的皇帝唐憲宗推崇佛教，傳聞法門寺佛塔供奉了一節(jié)釋迦牟尼的指骨。憲宗聽說后，便命人鄭重其事地將這件圣物在宮中供奉三日，以祈國運。俗話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事流傳到民間，王公貴族奔走舍施，普通百姓更是寧可廢業(yè)破產(chǎn)，也要燒頂灼臂而求供養(yǎng)。
《舊唐書·韓愈傳》：“ 鳳翔法門寺有護國真身塔，塔內(nèi)有釋迦文佛指骨一節(jié)，……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宮人三十人，持香花赴臨皋驛迎佛骨。自光順門入大內(nèi)，留禁中三日，乃送諸寺。”
此時，擔(dān)任刑部侍郎的韓愈，“雷厲風(fēng)行”地上了一道流傳至今的《諫迎佛骨表》勸阻憲宗，可謂敢于諫諍。“愈素不喜佛，上疏諫之。”
這封奏章呈送御前，引得憲宗勃然大怒，也在朝中掀起了“軒然大波”。不少人認為韓愈真真是在“大放厥詞”，即使有臣子為韓愈講情，在“不可收拾”的局面下，皇帝依然將其貶為潮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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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朝奏夕貶的韓愈，在極度悲憤中，寫下了著名的《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數(shù)月后，韓愈心懷憤懣，到達潮州。潮州所處的嶺南地區(qū)當(dāng)時遠不及京城、江南繁華，不但農(nóng)耕技術(shù)落后，還偶有災(zāi)禍。不少官員被流放嶺南后，開始自暴自棄，疏懶理政。韓愈卻沒有像他們一樣對嶺南陳弊“熟視無睹”，相反，韓愈骨子里“悲天憫人”的情懷讓他不忍坐視生民疾苦，嶺南的延滯落后讓他“怵目驚心”。他開始了自己的主政規(guī)劃——先是著手推廣北方先進的農(nóng)耕技術(shù)，興修水利。又立下贖放奴婢的新政，還自掏腰包，聯(lián)合當(dāng)?shù)氐男悴艂円黄鹋d辦鄉(xiāng)學(xué)，給予了當(dāng)?shù)匕傩兆杂?、飽暖與受教育的機會?！ ?/p>
主政之初，韓愈幾番詢問當(dāng)?shù)匕傩盏睦щy之處，聽聞惡溪中有鱷魚，常常吃掉百姓的牲畜，讓本就不富裕的百姓窮困潦倒。數(shù)日后，韓愈就帶領(lǐng)自己的下屬，到達傳聞中鬧鱷魚患的溪水邊，先將一只羊、一只豬投進溪水，又展開一紙文章開始宣讀——這就是著名的《鱷魚文》（又名《祭鱷魚文》）。
一番禱祝后，溪水中風(fēng)疾電徹，“變化莫測”，數(shù)日之后，溪水竟然全部干涸，向西移徙了足足六十里。從此，潮州再也沒有鱷魚使得百姓發(fā)愁。
誠然，這樁帶有上古神話色彩的驅(qū)鱷之事存在“虛張聲勢”的可能性，不能盡信。值得贊揚的是韓愈向廟堂陳情、為生民除弊的精神，他為當(dāng)?shù)氐拿裾龀隽司薮蟮呢暙I，當(dāng)?shù)氐纳剿踔两悦麨?ldquo;韓山”“韓水”，用以記頌韓愈的善政?？梢?，對百姓而言，是不是真能呼風(fēng)喚雨，喚神驅(qū)鱷并不是那樣重要。能為生民立命的韓愈，在潮州百姓心中，就宛如神明一般，值得于韓公祠中巍然高坐，受香火供奉。
數(shù)經(jīng)起落的韓愈，其形貌也遠遠比同齡人顯得滄桑憔悴，才五十歲，便已經(jīng)“發(fā)白齒落，理不久長”。他給唐憲宗的陳情亦是字字泣血，既有言明自己公忠體國的話語，也有哀哀陳情，描繪在潮的種種凄然情狀，比如說自己出現(xiàn)了“水土不服”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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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情真意切的陳情表一經(jīng)御覽，便重新喚回了二人的君臣情分，韓愈也被調(diào)往袁州任刺史。
滌蕩身前事，萬古暢高名
長慶四年（824）十二月，五十七歲的韓愈生命走到了終點，受贈禮部尚書，謚曰文。
韓愈在當(dāng)世便已十分知名，他堅守性情，不少人以經(jīng)其“傳道授業(yè)”從而列其門下為榮，自稱是韓門弟子。蘇軾也贊揚韓愈：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浩然而獨存者乎。”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譽滿天下、文蓋萬古的百代文宗，卻擁有著不算長命卻足以稱得上坎坷的一生。少年時骨肉離散，他煢煢孑立，勤學(xué)苦讀，懷抱著金榜題名、濟世安民的大夢。
青年時期的他七次科考、六次落榜。科場失意，古文信仰更是大受打擊。即便他“無與倫比”的才華最終遇到伯樂，成功入仕，仍然未能擺脫時勢之下不能自主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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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堂沉浮，他屢遭貶謫，顛沛流離，難以實現(xiàn)少時高中科舉，平步青云的美好憧憬，他在《祭十二郎文》中自陳“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他深知悲者無窮期，恨不能“從汝而死也”。
也是這樣嚴毅厚重的韓愈，卻在詩文中寄托了他少有的、感性文人的一面。這些詩文或放曠，或豁達，都證明在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蒼蒼憔悴的心中，或許還醉臥著當(dāng)年流連花間的“楚狂小子韓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