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亦嘉 2025-06-27
有這樣一個人,他出身于世家京兆韋氏一族的郿城公房,被認為是諸葛亮轉世而取字為“城武”。他的畢生履歷可謂傳奇,《唐國史補》稱贊他功業(yè)僅次于郭子儀:
“郭汾陽再收長安,任中書令,二十四考,勛業(yè)福履,人臣第一。韋太尉皋鎮(zhèn)西川,亦二十年,降吐蕃九節(jié)度,擒論莽熱以獻,大招附西南夷,任太尉,封南康王,亦其次也。”
此人,就是韋皋(gāo)。而他的一生,到底留下了多少“傳奇”的故事呢?
龍王贅婿今歸來
韋皋沒能沾上開元盛世的光,安史之亂爆發(fā)那年,他十歲?!短苽髌妗酚涊d故事說,韋皋客居江夏,與姜刺史之子荊寶相伴讀書,安史之亂結束后,韋皋叔父召他回長安省親,剛開始的韋皋在回到長安后被選為挽郎,又調補華州參軍,受各節(jié)帥府征辟,就此南北奔波。德宗建中元年(780),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張延賞的夫人苗氏,一眼相中了這位年過三旬的下屬作婿。這張家可了不得,所謂“三相張氏”,張延賞,其父張嘉貞和其子張弘靖后來都官至宰相,甚至苗氏自己的父親苗晉卿也是位宰相。因此,韋皋也算“鯉魚躍龍門”了。唐人范攄所編《云溪友議》中收錄故事說:張延賞其實看不起這個老女婿,時常加以數落。韋皋的妻子張氏非常賢良,她勸諫說,你既為七尺兒郎,怎么能夠就此賴在岳家,為府里上下所譏笑呢?于是韋皋發(fā)奮辭行,張延賞打發(fā)了很多財物,但韋皋深感恥辱,每走過一個驛站,就放下一頭驢子所能馱運的財物,過七驛后,便只剩下自己的行李。
韋皋去的是哪里呢?他去的是鳳翔。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宰相張鎰取代朱泚出任鳳翔隴右節(jié)度使,他重用韋皋,令其代理隴州(今陜西隴縣)行營留后事務。建中四年(783),涇源節(jié)度使朱泚反叛,占據長安,唐德宗避難奉天(今陜西乾縣),鳳翔兵馬使李楚琳叛降朱泚,殺死了張鎰。而在隴州城,朱泚舊將牛云光還統(tǒng)領著五百范陽戍兵,情況可謂危急到了極點。
朱泚的家僮蘇玉奉命來招降韋皋,韋皋則假意接受,哄騙蘇玉和去而復返的牛云光,說應當解除武裝進城,叫人疑慮盡消。二人認為韋皋不過一介書生,因此輕易答應。而在第二日的犒勞宴上,隨韋皋一聲令下,兩側埋伏的甲士一擁而上,把喝得酒酣耳熟的叛軍悉數殺死,蘇、牛二人的腦袋被掛起示眾,隴州城遂平。德宗聽說韋皋不受逆命,便任他為隴州刺史、奉義軍節(jié)度使。之后,韋皋還召集將士,歃血為盟,誓討逆臣,安定人心,拉攏吐蕃。興元元年(784),奉天之難結束,德宗返回長安。在這場戰(zhàn)爭中,有兩人稱帝,四人稱王,故亦稱二帝四王之亂,它標志著藩鎮(zhèn)割據加重,唐中央權威受到動搖。貞元元年(785),德宗欣賞韋皋的表現,便擢升他為檢校戶部尚書,兼成都尹、御史大夫,以及昔日老丈人所任的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此時,韋皋四十歲,出走岳家之后還不到三年。
唐赤金走龍。來源/陜西歷史博物館
唐人范攄恐怕深諳爽文心理,他寫道:韋皋化名韓翱,來成都接班,直至快到時方披露真名。苗夫人聽說來人叫韋皋,便說這是女婿,但張延賞卻嘲諷說,“天下同姓名者何限彼韋生!應巳委棄溝壑,豈能乘吾位乎!婦女之言不足云爾。”結果雙方見面,果是韋皋。張延賞倍感驚訝與羞愧,而苗夫人則得到了韋皋的敬重。這便是:“宣父從周又適秦,昔賢多少出風塵。當時甚訝張延賞,不識韋皋是貴人。”
坐鎮(zhèn)西川二十載
如前文所說,韋皋被任為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位屬天寶十節(jié)度使之一,屯益、翼、茂、當、巂、柘、松、維、恭、雅、黎、姚、悉十三州之境,統(tǒng)天寶、平戎、昆明、寧遠、澄川、南江六軍。在中唐的諸藩鎮(zhèn)中,劍南道(西川治成都)不僅在經濟文化地位上僅次于淮南道,而且在軍事上具有非常重大的戰(zhàn)略意義:只要能把守蜀川和河隴,就能鉗住吐蕃的擴張。“西抗吐蕃,南撫蠻獠”,這便是此西南要地的職責。在韋皋之前,共有至少二十八位節(jié)度使,任期平均不到三年,而韋皋則一口氣坐鎮(zhèn)了川蜀二十一年。
劍南道和淮南道的相對位置。底圖來源/《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
在任上,韋皋首先要做的是保境安民。安史之亂以來,吐蕃和南詔就一直在侵擾唐朝的西南邊疆,從貞元四年(788)起,韋皋便起兵攻伐吐蕃,根據《新唐書》的記載,韋皋共破吐蕃四十八萬,擒獲殲滅吐蕃節(jié)度、都督、城主、籠官一千五百人,斬首五萬余級,繳獲的牛羊器械等戰(zhàn)利品數以百萬計,收復了嶲州等失地,“其功烈為西南劇”。面對貞元十七年(801)吐蕃的又一次進攻,韋皋又“生擒論莽熱,虜眾十萬,殲夷者半”,基本解除了中唐以來吐蕃的戰(zhàn)略威脅。德宗感其功勛卓著,遷其為檢校司徒兼中書令,賜爵南康郡王,并制記功碑以作表彰。
韋皋之所以能取得大勝,一部分原因便是如曾經的諸葛丞相那樣,團結其他少數民族,“以離吐蕃之黨,分其勢力”。他一方面在諸如大渡河和黎洲南部等邊界地帶興修重鎮(zhèn)要所,一方面深入調查西南地區(qū),撰寫了《開復西南夷事狀》十七卷。韋皋積極招撫了東蠻等諸界蠻族及東女國、西山八國羌族,實行德政,收服人心:
“處其眾于維、霸、保等州,給以種糧耕牛,咸樂生業(yè)。”
乾陵番臣像。來源/陜西歷史博物館
而在其中,最重要的一股勢力就是南詔。南詔首領皮邏閣于開元二十六年(738)被冊封為云南王,但逐漸投向了吐蕃。它于天寶十一年(776)向其稱臣,受賜號“東帝”,此后吐蕃“每入寇,常以云南為前鋒,賦斂重數,又奪其險要立城堡,歲征兵助防”。在征討吐蕃之時,韋皋反復去信拉攏時任南詔首領異牟尋,而在韋皋堅持下,唐朝也重振了結盟南詔以圍吐蕃的政策。韋皋還使用反間計,教“云南與吐蕃大相猜阻,歸唐之志益堅;吐蕃失云南之助,兵勢始羽矣”。最終,在多輪攻勢下,貞元十年(794),唐與南詔盟誓于點蒼山,后者重新內附:
“啟告祖宗明神,鑒照忠款。今再蒙皇帝蒙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皐仆射,遣巡官崔佐時傳語牟尋等契誠,誓無遷變。”
韋皋治軍有道,愛惜士卒,“凡事設教”,“婚嫁死喪,皆供其費”,及至婚嫁,“以熟綵衣給其夫氏,以銀泥衣給其女氏,又各給錢一萬”,因此“士卒樂為之用,服南詔,摧吐蕃”。而對于當地的生產生活,韋皋則興修水利,為民眾提供耕牛和種子,推廣糧食、茶葉種植技術,發(fā)展鹽業(yè)、絲織、造紙等手工業(yè),使得川蜀重為樂土。安定西南之后,韋皋還重啟了為吐蕃所阻絕的南方絲綢之路,這促進了中原與西南地區(qū),我國與東南亞的經濟文化交流。為鞏固和延續(xù)成果,韋皋還“開路置驛”,暢通了從四川到云南的兩條主要通道——清溪道和石門道,并教選蠻族子弟來成都讀書,“使習華風”。
觀之行事、作風和功績,韋皋被時人傳作諸葛丞相轉世。
識得寶珠女校書
在任上,韋皋還與著名女詩人薛濤有段情緣。薛濤,字洪度,小官薛鄖之女,因幼年一句“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的詩,而被認為早早預言了其不幸的命運。后其父果然被貶四川,因出使南詔,沾染瘴癘而去世,此時薛濤年僅14歲,與母親無依無靠,只有加入樂籍,成為營妓。薛濤不僅貌美,而且“詩酒之外,尤見才辯”,因此得名。兩人的際遇源自薛濤的一首《謁巫山廟》: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唐鎏金伎樂紋八棱銀杯。來源/陜西歷史博物館
韋皋欣賞她的豪氣和文采,還令其接觸自己的案牘,甚至見她工作很有效率時萌生了為之申作校書郎的念頭。須知校書郎雖為九品,但過去非進士所不能任。盡管此事最終不了了之,但薛濤“女校書”的美名風聞天下。
由于大家都知道薛濤與韋皋關系匪淺,紛紛對她送禮行賄,而薛濤也“性亦狂逸,不顧嫌疑”,因此,盡管她確實將所收金帛上交,但韋皋還是將她發(fā)配松州(今四川松潘縣)。薛濤哭訴舊情,乃作《十離詩》(包括《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鞲》《竹離亭》《鏡離臺》),畢述乞憐之意: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唐石(陶)硯。來源/陜西歷史博物館
韋皋果然心軟,召她回來。韋皋死后,薛濤還和各位西川節(jié)度使有所往來,更是同元稹來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姐弟戀,不過,這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現代趙蘊玉薛濤制箋圖軸。來源/成都武侯祠博物館
確使當初身便死
坐鎮(zhèn)西南多年后,韋皋也逐漸生出了野心。因此,為討德宗歡心的韋皋不僅定時輸送西川賦稅,還大肆斂財,“日進”不息。平蕃盟詔后,韋皋即命人創(chuàng)制《南詔奉圣樂》進獻,以滿足德宗貪婪好名的心理。唐貞元二十一年(805),唐順宗即位,韋皋派支度副使劉辟向新皇朝賀,并暗中拜訪其心腹王叔文,以求能統(tǒng)領劍南西川、東川、山南西道,掌握西南半壁。王叔文大怒,差點殺死了劉辟,韋皋也因此毫不猶豫地趁其新政推行不穩(wěn)之時,選擇以老臣的身份發(fā)聲,最終促成了皇太子李純即位,是為唐憲宗。王叔文集團倒臺后,包括著名詩人劉禹錫、柳宗元在內的臣子紛紛或死或貶,這便是著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
然而,就在韋皋似將有大動作之時,他卻突然暴病而亡,時年61歲。唐憲宗追贈韋皋為太師,“廢朝五日”以示哀悼。
韋皋死后,其部下劉辟繼位節(jié)度使,繼續(xù)謀奪三川,舉兵叛亂?!杜f唐書》因此同樣揣測“韋公……欲兼巴益,則志未可量”。太和三年(829),南詔再度背盟反叛,并因曾經韋皋“示以戰(zhàn)陣文法”,“習知山川要害”,直入成都,“蹂剔千里,蕩無孑遺”。所掠之民被驅至大渡河拜別家鄉(xiāng),“風日為之慘凄,哭巳赴水而死者千余,怨毒之聲,累年不息”。那些后半生乃至死后的污點,終究也將其前半生的光輝逐一侵蝕。不過,這也是在將亡之唐,人們共同的處境了。
唐銀軍持。來源/陜西歷史博物館
讓我們最后再以一則傳奇故事收尾?!短綇V記》記載:
“韋皋鎮(zhèn)蜀,末年,資州獻一龍,身長丈余,鱗甲悉具。皋以木匣貯之,蟠屈于內。時屬元日,置于大慈寺殿上,百姓皆傳,縱觀二三日,為香煙薰死。國史闕書,是何祥也。”
這條被獻上的祥瑞之龍,在百姓圍觀與煙火鼎沸之時,驟然而亡,一如韋皋本人自己的命運。幸與不幸,他最終還是以唐臣的身份活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