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仕俊? 2025-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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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上映的電影《醬園弄》讓觀眾再次重溫民國時代的上海灘，那里既有紙醉金迷的繁華，也有破舊不堪的弄堂。
電影《醬園弄》海報
大上海有處小地方叫醬園弄，一條再尋常不過的邋遢弄堂，用高低不等的石塊鋪成，下了雨，幾個大窟窿里都灌滿了污水，蒸發(fā)著濃烈的臭氣。有的墻壁已經(jīng)脫去了外衣，突露出灰色的胸膛。沒脫外衣的墻壁，描繪著暗綠色的苔，陰溝里烏黑的水，有時候癡了似的停止向前流動。在這兒，你找不到一株樹，見不到一朵花，覓不見一根草，空氣沉悶得很。
除了日常的污濁雜亂，這條醬園弄還藏著兩座“封建堡壘”——“真君殿”與“王燮（xiè）陽命相館”。1945年3月20日，以看相為生的王燮陽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樣在命相館后門的自來水龍頭處洗漱。這個水龍頭總是擰不緊，會聽到漏水的滴答聲，奇怪的是，這天在二樓的出租房里也傳出了滴答滴答的聲音，沒一會兒，樓上地板流出來的液體滴到了王燮陽的臉上。王燮陽罵罵咧咧地還以為是樓上漏水了，隨手抹了一把臉，但他一只眼有嚴重的視力障礙，早上光線也不好，就叫來妻子幫忙擦一下。王妻借著光亮一看，尖叫隨即撕裂了整個寂靜的空間——王燮陽以為的漏水，竟然是猩紅的鮮血。
詹周氏殺人檔案。來源/《真實紀錄》20140408 醬園弄謀殺親夫案
如此，一樁殺人案迅速從房里傳到房外，傳到整個弄堂，繼而傳遍整個上海，乃至全國。這起案件，便是民國四大奇案之一的“醬園弄案”。
電影《醬園弄》外景。來源/CCTV-6《今日影評》欄目截圖
“醬園弄案”的來龍去脈
起初，案件最引人注目的噱頭是“分尸”，詳細記錄如下：
頭胸一段，二手膀四段，大腿兩根，下腿兩根（連腳），腰部割斷，右手虎口一刀，右手食指一刀，頸右部一刀（深約二寸），后頸骨一刀（深約六寸），右耳朵一刀（深約一寸），前腦一刀（深約二寸），喉管切斷，頸部掉落。右太陽穴有輕傷一次，周圍角幣大小。二腿、臀部、肚皮，都經(jīng)剝皮割肉，生殖器血肉模糊。血肉線連，以段落分，有大小十余段；拿塊肉計，共十六塊。
如此對待尸體，殺人者若非精神失常的變態(tài)，便是對死者達到“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地步。殺人者和被害人之間的關系，成為當時新聞獵奇的第二個“賣點”——妻子殺夫。那么，妻子為何殺夫？要弄清一切原委，還需從詹云影（死者）與詹周氏（嫌疑人）的故事講起。
1945年3月22日《中華日報》刊登了“醬園弄殺夫案”的相關新聞。來源/《真實紀錄》20140408醬園弄謀殺親夫案
詹云影本是安徽人，自幼時便來到上海，在鴻昌典當行做學徒。由于精明善算，加之說得一口極為流利的“上海白”（上海話），很快就摸索到在上海的生存之道。離開鴻昌典當行后，他還做過藝華電影公司的配角演員，因未成名便作罷。后來，他在新閘路斯文里，誘騙不諳生意之道的南京友人集資合伙開設“斯文舊貨商店”，以收買舊木器、舊衣服等為主要營生。隨后詹云影更是依靠精明刻薄之手段，獨掌經(jīng)營之權，暗中侵吞友人財產(chǎn)，最終霸占該店。此人還十分好賭，按他生前友人敘述，遇害前，詹云影已在遠東飯店的某號室里同朋友連打了四夜麻將，由于長期熬夜帶來的身體不適，才在凌晨三點之后到家休息，隨后遇害。此際境遇暫且按下不表。
詹周氏當票。來源/《真實紀錄》20140408醬園弄謀殺親夫案
詹周氏原籍江蘇丹陽，原本姓杜。因自幼父母雙亡，她被親戚送至上海當鋪——鴻昌典當行的周氏夫婦手中作養(yǎng)女，并改周姓。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人，往往如民國作家蘇青所說：
“幼失怙恃，伶仃孤苦，既不能受良好教育，更無從享家庭樂趣，生活既悲慘，精神自傷郁，這種環(huán)境影響其日后思想，至為重大，……這可并不是她生來如此，乃由于經(jīng)年累月的屈辱苦悶，已使她在心理上起了變態(tài)，此種人即所謂后天神經(jīng)質者。”
17歲時，她在養(yǎng)父母的包辦下與當鋪伙計詹云影訂立婚約，21歲出嫁。然而，詹云影在有婚約的情況下，與當鋪里的“憨丫頭”勾搭成奸，致其懷孕，不得已將其帶回家中待產(chǎn)。孩子出生后，詹云影竟覺得麻煩，想要將其扼殺在搖籃中。多虧詹周氏設法將“憨丫頭”改嫁，把孩子送給鄰居，才避免一場慘劇。此后詹云影嗜賭成性，坐吃山空。為貼補家用，詹周氏本想進香煙廠做女工，丈夫非但不理解，反而污蔑她是想“軋姘頭”，拳腳相加。家里沒了經(jīng)濟來源，又有填不滿的賭坑，詹周氏為了生存四處借錢，生活之苦可想而知。
詹周氏照片。來源/《真實紀錄》20140408醬園弄謀殺親夫案
那么，素日積怨是緣何爆發(fā)的呢？
回到詹云影凌晨回家這天。3月20日3時，他回家后沒有倒頭便睡，而是先拿詹周氏撒氣，打罵不止。詹周氏一開始還在忍讓開解：
“沒有錢不要緊，有錢無錢還是夫妻?，F(xiàn)在運道不好的時候，不要和一班壞朋友在一起玩。舊貨生意不好，我們可以做小生意，設法去借五六萬元錢擺一個排骨年糕攤，以后有了出路再改行也不遲。……沒有錢做生意，可以將房里衣櫥、臺子、桌子等賣去，弄五六萬元，便可去擺汕氽排骨年糕攤了。”
千言萬語，卻換來丈夫一句：
“我有這些錢，還是去賭。”
……
電影《醬園弄》中詹云影(王傳君飾)毆打詹周氏(章子怡飾)的片段。來源/CCTV-6《今日影評》欄目截圖
暴力泄憤的詹云影終于在疲倦中睡下，但積怨已久、身心飽受摧殘的詹周氏的憤懣仍縈繞于胸。經(jīng)過數(shù)小時的情緒“發(fā)酵”，她的精神漸趨失常，隨后徹底爆發(fā)，不由自主地起身下床，拿起了身旁的一柄菜刀……
實際上，王燮陽曾被樓上男人的呼救聲喊醒，他還上樓敲門詢問了。開門的詹周氏稱是自家男人說夢話，王燮陽也未生疑，便離開了。其實他聽到的，正是詹云影被砍第一刀時發(fā)出的慘叫。王燮陽下樓后，像往常一樣開展自己的“早課”——燒早香，拜觀音菩薩，而詹家的劈砍之聲也持續(xù)了一陣，卻無人聲。
“醬園弄殺夫案”案發(fā)現(xiàn)場圖示。來源/《真實紀錄》20140408醬園弄謀殺親夫案
直到王燮陽夫婦發(fā)現(xiàn)血跡，再次叩開詹家房門時，發(fā)現(xiàn)詹周氏仿佛換了個人，滿身血污，家里一片狼藉。床前橫著一把斬排骨的刀，這本來是詹周氏計劃開“汕氽排骨年糕攤”用的，沒想到卻成了“兇器”。詹周氏裸足穿著鴨舌頭氈鞋，血污滿身（后警局人員為其披上旗袍蓋住，以免引起恐慌），她的表情十分奇怪，精神已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
電影《醬園弄》中詹周氏的形象(章子怡飾)。來源/CCTV-6《今日影評》欄目截圖
這時的詹周氏已經(jīng)徹底瘋了。
跨越時代的覺醒與新生
人的覺醒往往需要先行者，而重獲新生則需要思想、法理與時代的三重眷顧。
詹周氏審問口供。來源/《真實紀錄》20140408醬園弄謀殺親夫案
經(jīng)過反復審問調查，整樁事件的因果脈絡基本清晰。1945年5月3日，上海浙江北路地方法院內(nèi)，檢察官提出檢察結論，隨后，上海地方法院刑事庭宣布審判結果：
訊據(jù)被告供認殺夫出于泄憤，分尸冀圖滅跡，以及當時如何實施兇殺，如何肢解尸體，各情歷歷自白，始終如一，核與偵訊所得，均相吻合，即質之證人王陳氏王燮陽等，供證亦無二致，犯罪事實極臻明確，自應成立殺人及損壞尸體之罪，唯其肢解尸體，系殺人后意圖湮沒罪證所致，即屬殺人之結果，應以殺人罪之重罪處斷，按房幃喋血，情無可原，而分尸成塊，殘忍尤烈，應予論處死刑，菜刀一把系供犯罪所用之物，并應予以沒收。
電影《醬園弄》中被審判時的詹周氏(章子怡飾)來源/CCTV-6《今日影評》欄目截圖
雖判決如此，但詹周氏殺人行為是窘迫的生活與家暴的丈夫一步步逼出來的，詹周氏既是犯罪者，也同樣是受害者。這樁案件引發(fā)了社會各界人士的關注。其中上文提到的蘇青（《醬園弄·懸案》電影里的“西林”原型），便是積極為詹周氏發(fā)聲的代表之一，也是引導詹周氏覺醒的“先行者”。民國時期，蘇青曾就讀于民國“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是和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在海派作家中頗負盛名。她是一位至情至性的先鋒女性，為了愛情，在入學第二年選擇退學結婚，婚后仍堅持創(chuàng)作，并在林語堂主辦的《論語》雜志發(fā)表了反映女性生育思考的《生男與育女》。
電影《醬園弄》中西林的形象(趙麗穎飾))。來源CCTV-6《今日影評》欄目截圖
都說婚姻有“七年之癢”，1942年冬天，蘇青因與丈夫感情破裂而離婚，并在《古今》雜志發(fā)表文章《論離婚》，次年更是連載了一部題為《結婚十年》的小說，創(chuàng)下了當時連印三十六版的“奇跡”。蘇青結合自己的經(jīng)歷闡述她對婚姻的思考，也使得她的社會影響力進一步擴大，成為當時上海“小布爾喬亞式”（即小資）女性追捧的對象，受到偽上海市市長陳公博的欣賞，邀請她出任偽上海市政府專員。作為“先覺者”的蘇青，為詹周氏發(fā)聲后，也將她的理念傳遞給了詹周氏，并成為照亮她新生道路的一束光。
蘇青為詹周氏寫下《為殺夫者辯》一文，明確指出女子困境：
她是活在凄慘的現(xiàn)實世界里，沒有父母，沒有任何關心她的人，沒有負責的丈夫，沒有真心實意的情人，什么都沒有，最痛苦的又沒有錢。她沒有千萬觀眾來替她同情，沒有鼓勵，沒有幫助，也沒有看見詹云影作惡結果曾受到天罰，或受到法律制裁。……社會上的人們就是只知道在戲劇高潮時發(fā)生同情或反感，而決不肯在戲情進展中予以注意或防范的。詹周氏知道如此，但是不知道何以如此，她缺乏知識。知識缺乏的人不一定也連帶缺乏情感，她憤怒了。想起過去多年的悲慘遭遇，現(xiàn)在種種的不堪虐待，以及未來的茫茫前途，不得不使她橫了心。……她是精神變態(tài)的，至少在當時。按精神變態(tài)重者為“心神喪失”，輕者為“心神耗弱”，就算詹周氏是心神耗弱吧，在現(xiàn)行刑法上，也為得減輕刑罰事由之一。
蘇青寫下的《為殺夫者辯》。來源/《真實紀錄》20140408醬園弄謀殺親夫案
當然，積極幫助詹周氏走出困境的不止有蘇青，還有辯護律師姚明點。姚明點在接受《社會日報》記者采訪時說：“此次詹周氏被判死刑，站在人情立場，頗愿為詹提起上訴。”隨即，他在法理層面提供了新的材料，希望為詹周氏爭取一線生機。經(jīng)其調查發(fā)現(xiàn)，1943年10月，詹周氏曾有過自殺行為——吞服“沙而毒水”（煤酚皂溶液），幸而被鄰居發(fā)現(xiàn)送醫(yī)，住院十日，方才脫險。這一材料能夠佐證詹周氏此前便因不堪折磨，產(chǎn)生了一定的心理問題。1945年7月31日，上海地檢署本擬開合議庭審結，認為姚律師所提問題值得考察，決定繼續(xù)開展調查取證。就在這時，天主堂的嬤嬤出面稱其懷孕（其實沒有），以延緩執(zhí)行死刑的時間。
詹周氏死刑判決書。來源/《真實紀錄》20140408醬園弄謀殺親夫案
時代的洪流浩浩湯湯，也為詹周氏的命運走向提供了新的契機。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發(fā)布《終戰(zhàn)詔書》，長期把控上海的偽政權樹倒猢猻散。國民政府接收上海后，司法當局明令宣布，此前偽法院判決的案件全部無效?？箲?zhàn)勝利為詹周氏送來了生的希望，她不再一味地被動認罪，而是選擇爭取一線生機。聽到外界對她的理解、同情，乃至解讀（包括傳播甚廣的蘇青作品）后，她也漸漸受到啟發(fā)，開始明白活著并不是為了受苦，也不是為了旁人，而是為了自己。
逐漸覺醒的詹周氏，接二連三地迎來重生的機遇。1946年11月15日至12月25日，在南京召開的國民大會上，蔣介石親自審定并通過了《中華民國憲法》，于次年1月1日正式施行。為了穩(wěn)定局勢與爭取支持，與之一同頒布的《罪犯赦免減刑令》里規(guī)定，罪犯若非殺害直系血親親屬，可依規(guī)減刑。詹周氏符合這項新規(guī)，刑期被減至十五年。這一調整意味著三十出頭的詹周氏，后半生可以在監(jiān)獄外度過。
此后風云變幻，人們無暇關注已被定罪的詹周氏，她仿佛淹沒在歷史的云煙之中，為人所遺忘。直至1990年3月，沈立行在《上海灘》雜志發(fā)表的《抗戰(zhàn)時期轟動上海的兩大血案》一文，提及多年前的“醬園弄”舊案，引起了社內(nèi)編輯徐平的極大興趣，通過走訪，他找到了詹周氏本人，并通過《醬園弄殺夫犯生死之謎》，詳細交代了詹周氏在新中國的命運——
在黨和人民政府的幫助下，無數(shù)曾被壓迫、被奴役的人終于站起來了。1952年，原在提籃橋監(jiān)獄服刑的詹周氏，在人民政府的安排下，前往蘇北大豐上海農(nóng)場進行勞動改造，在這一過程中，詹周氏徹底完成了人生觀與價值觀的轉變。
1930年代提籃橋監(jiān)獄大門。來源/維基百科
1959年，經(jīng)人介紹，詹周氏獲得了再度組建家庭的機會，嫁給農(nóng)場炊事員嚴少華，與他共同度過三十多年的甜蜜時光。不僅如此，她還擁有了自己的新名字——周惠珍，這是她過去不曾擁有的，也從未過奢望的屬于自己的名字。就這樣，詹周氏的新生活其樂融融地展開著。當徐平采訪她時，發(fā)現(xiàn)她家里還購置了12寸黑白電視機、電飯煲等當時的潮流電器，從國外引進的譯制片與滬劇、越劇等也是她時常觀看的內(nèi)容與茶余飯后的談資，麻將與孩子更是她晚年生活的重要精神支柱。此時的周惠珍身上，早已沒有了那個凄慘的詹周氏的痕跡。
來到大豐后，周惠珍幾十年沒有回過上海，沒有回過醬園弄。而提起當年的案子時，她只是說：“當時殺夫那種鬼使神差的感覺，證明我與大塊頭（詹云影）的緣分已盡了。”
醬園弄的時光，已徹底成為過往。時間吹散了案件的血腥氣息，沉淀下時代與個人的命運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