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陽 2025-02-12
陜西隴縣“馬社火”的巡游隊列。隴縣古稱隴州,隴州社火因其多樣性聞名全國,號稱“社火文化之鄉(xiāng)”。“馬社火”的誕生跟隴縣自古以來為養(yǎng)馬牧場也有 解不開的關(guān)聯(lián)
每一年元宵節(jié),陜西隴縣街頭一大早便會被熙熙攘攘的游客占滿,蓋因這天是當?shù)馗鞔寮斜硌?ldquo;社火”巡游的日子。舞龍、舞獅、高蹺、竹馬、旱船、刀舞、秧歌、腰鼓……演員們畫著繁復(fù)夸張的戲妝,在兩旁游客們的歡呼聲中,徐徐穿行在縣城的大街小巷。每村的隊伍,少的二十幾人,多則上百人,而這樣的社火團體,隴縣總共有300多個,可謂家家有絕活。隴縣,隸屬于陜西省寶雞市,是我國第一個“社火文化之鄉(xiāng)”。2013年元宵節(jié)期間,這里更舉辦了首屆“中國社火藝術(shù)節(jié)”,自此隴縣社火聞名遐邇。由于這里古稱隴州,所以對外仍可稱“隴州社火”。不過,“社火”的“火”,并非指的是類似篝火晚會、圍繞著火堆的狂歡。
從“社伙”而來
八百多年前,南宋“中興四大家”之一的著名詩人范成大作了一首五言詩《上元紀吳中節(jié)物俳諧體三十二韻》以記錄當時江南過元宵種種目不暇接的節(jié)目:
擲燭騰空穩(wěn),推球滾地輕。
映光魚隱見,轉(zhuǎn)影騎縱橫。
輕薄行歌過,顛狂社舞成。
村田蓑笠野,街市管弦清。
里巷分題句,官曹別扁名。
旱船遙似泛,水儡近如生。
鉗赭裝牢戶,嘲嗤繪樂棚。
堵觀瑤席隘,喝道綺叢爭。
禁鑰通三鼓,歸鞭任五更。
“旱船”“水傀儡”,后者今人可能不甚熟悉。其實《東京夢華錄》曾詳細解釋過什么是水傀儡:“樂作,彩棚中門開,出小木偶人,小船子上,有一白衣人垂釣,后有小童舉棹劃船,遼繞數(shù)回……繼有木偶筑球、舞旋之類,亦各念致語唱和樂作而已,謂之水傀儡。”它和“懸絲傀儡”一樣,是由真人操縱的木偶表演,因為取景于水上,故名水傀儡。但我們要關(guān)注的重點,實際上是范成大為“輕薄行歌過,顛狂社舞成”一句作的注:“民間鼓樂謂之社火,不可悉記,大抵以滑稽取笑。”意思就是,南宋的社火等同于民間組織的歌舞隊,其表演的形式多到難以計數(shù),總體都走滑稽搞怪路線,以博觀眾一笑。“社火”這個詞,目前在宋代之前的文獻中還找不到其他出處,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后它為歷代使用相沿至今。
2007年,河南焦作進行文物普查時,在馬村區(qū)耿村發(fā)現(xiàn)了一件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的石供床,其左右兩面都刻有文字。這個石供床因此成了記載我國“社火”的最早實物:
共賽本殿各村社火、捕庶花名下項:梗村莊駱駝社,捕庶李通等,梁家莊捕庶吳寬,馬坊簇馬直社,捕庶劉江等,中水村太尉直社,捕庶馬玉等。石匠田聚,本村王珪書。延祐元年孟春下旬有九日記。
河南??h民間社火隊演員在古廟會上進行滑稽表演。“社火”一詞最早見于宋代,南宋詩人范成大 稱民間鼓樂都可稱作社火,大抵以滑稽風格逗觀眾一笑
原來,元代這里有一座東岳廟,刻文記錄的“駱駝社”“簇馬直社”“太尉直社”就是那時各村迎神賽社的社火班子之一。“捕庶”或許是“部署”的異寫,據(jù)學(xué)者郭穎、郭建設(shè)考證,元雜劇《劉千病打獨角?!返谌鄣那楣?jié)里,便有“部署領(lǐng)打擂四人上”,且說“今日是三月二十八日,是東岳圣誕之辰,俺預(yù)備社火,賽神酌獻,都停當了也”,看來捕庶確實是元朝時期辦“社火”的組織者。而《劉千病打獨角?!返墓适抡菄@主角去泰安東岳廟“社火”上打擂臺的主線劇情展開,說明類似活動在彼時已遍及大江南北。明朝中晚期文學(xué)家田藝蘅在其筆記《留青日札》中也留下一段關(guān)于社火起源的考證:
今人看街坊雜戲場曰社夥,蓋南宋遺風也。宋之百戲皆以社名,如雜劇曰緋綠社,蹴毬曰齊云社,唱賺曰遏云社,行院曰翠錦社,撮弄曰云機社之類……夥者,《說文》:“多也”,《方言》:“凡物盛而多也”?;蜃魃缁?,言如火然,一烘即過也。宋之鼓板曰“衙前一火,和顧二火”是也。
按田藝蘅的意思,宋人不管做什么娛樂項目,都喜歡結(jié)社。而民間這些演出又往往和燒火一樣,演的時候熱鬧非凡,等“火”燒過了,眾人皆一哄而散,故而才有了“社火”的稱呼。當然了,古人的意見雖然年代更早,但不一定靠譜,畢竟那時搜集資料的范圍過于有限。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趙世瑜撰有《明清華北的社與社火》一文,該文開頭就指出,社火的“火”實際上通“伙”,表示群體和眾多之意,與社會的“會”同義。但在詞語的傳播過程中,這個“火”字逐漸失其本義,而被普通人理解成紅火、火爆和熱鬧的意思。而“社”在商周時代本指代表土地且具有神性的祭祀對象,祭祀同一個社神或土神的相近人群,自然會成為同一個聚落的成員。所以,后來社便發(fā)展成基層行政組織的稱呼,即一種“民俗聚落”。遠古的社祭活動在朝代更替中以不同形式繼續(xù)傳承下來。以明朝為例,朝廷曾要求“里社,每里一百戶立壇一所,祀五土五谷之神”,但百姓卻不想如此拘束,于是便將這種嚴肅的祭祀又改造成以娛樂表演為主的慶典?,F(xiàn)在全國各地的社火,其源頭大都如是。
明代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中的《小道人一著饒?zhí)煜拢逋瘍删肿⒔K身》,留下一段十分精辟的社火概述:“到于是日,合鄉(xiāng)村男婦兒童,無不畢赴,同觀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應(yīng)吹簫打鼓、踢球放彈、勾攔傀儡、五花爨弄諸般戲具,盡皆施呈,卻像獻來與神道觀玩的意思,其實只是人扶人興,大家笑耍取樂而已。所以王孫公子,盡有攜酒挾伎特來觀看的。直待諸戲盡完,賽神禮畢,大眾齊散,止留下主會幾個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祭余,盡醉方休。此是歷年故事。”
血社火的域外起源
既然社火這種在重大節(jié)日時舉行的狂歡活動遍及各地,隴州社火又是依靠哪些獨有的特色一躍而為公認的全國之冠呢?這個問題想來大家一定非常好奇。王文軍《從民俗到商演:隴縣社火變遷研究》對隴州社火的類型做了細致梳理。首先,以表演難度而論,“走社火”的形式最簡單,只要演員早早裝扮成關(guān)公、財神等群眾喜聞樂見的形象即可。隴縣西南部有關(guān)山草原,自古以來便是著名的養(yǎng)馬地。得天獨厚的草場,讓隴縣還衍生出“馬社火”,它以“過五關(guān)斬六將”“薛仁貴東征”等戰(zhàn)爭故事為主題,在演員們完成裝扮后,社火領(lǐng)袖會到本村寺廟進行祭拜,開光請神,接著點燃象征紅紅火火的鞭炮,巡游便正式開始。
隴州社火過大年暨陜西省民間社火展演上的“馬社火”
“馬社火”隊列里走在最前方的是“探馬”,負責向村中人遞帖,接下帖子就代表愿意接待社火隊伍。主人家為表歡迎,會拿一塊紅色布條綁在演員身上,稱“搭紅”,還有的會大方獻上紅包。得了“好處”的社火隊隨后投桃報李,到布施人家中表演驅(qū)邪。因為此前進行過請神儀式,這時演員們等于已被神靈上身。所以在全部表演結(jié)束后的卸妝環(huán)節(jié)還要格外講究些:“在提前準備好的香爐里上三炷香,燒三張黃紙以后把臉上的油彩用紙擦一下,把身上穿的衣服帽子脫掉,這就等于是‘卸將’了,表示把神靈從身上請走。”2023年的元宵節(jié),關(guān)山馬隊動用多達40匹馬,演員們則悉數(shù)穿上古代武將戰(zhàn)甲。因為使用馬匹的費用甚巨,別的地方輕易模仿不得,馬社火得以稱為隴州社火長久的獨特名片。此外,隴縣李家下村還有專門利用農(nóng)具“梿枷”進行表演的社火。梿枷用于脫粒,在一長柄上裝一排木條,用時以此不斷拍打谷物即可。據(jù)說清代隴縣這里時有土匪出沒,農(nóng)戶們就以手邊的梿枷作武器和他們對抗,久而久之便練出了一套功法。
倘若以技術(shù)論,高芯社火當屬別開生面,表演者借助工具懸掛于5到7米的半空中,再做出各種姿勢動作,既靈動又驚險。在古代,這種技藝又被稱為“抬閣”。早在《武林舊事》中就有記載,說南宋杭州“以木床鐵擎為仙佛鬼神之類,駕空飛動,謂之臺閣”。后來,明清北京城每逢節(jié)慶,也會出動抬閣。明末《帝京景物略》還描繪了“抬閣”制作的竅門:“環(huán)鐵約兒腰,平承兒尻,衣彩掩其外。”因為表演者大多數(shù)是小孩,當時道旁觀看的百姓們,覺得這些孩子十分辛苦,還會在高竿上套些點心,頻頻伸到他們嘴邊,慰勞這些小戲骨。現(xiàn)在,隴縣的高芯社火形式上和舊時抬閣其實無異。只是過去的鐵環(huán)支架變成了鋼筋,更加結(jié)實安全,而表演者仍舊以青少年為主。不過,高芯社火面臨的傳承困境隨著老一輩的逐漸逝去愈發(fā)突出,如今的父母也并不愿意讓幼小的兒女去參加這些看上去頗具危險性的空中表演。陜西漢中洋縣的高芯社火(也叫懸臺社火)也相當著名,有高10米以上的,還曾經(jīng)受邀在天安門廣場展演,為新中國成立10周年的慶典獻禮。
若要論特色之最,隴縣的“血社火”必然是所有社火類型中的榜首。何謂“血社火”?光看這個稱呼,有種相當濃郁的恐怖氛圍,這種感覺也的確沒什么偏差。血社火也稱“八斬”,演員的造型有被剪扎、劍刺、刀砍、斧劈等等。他們會把這類道具固定在頭上,加上化妝的增色,顯得整張臉有如受傷后血流不止,十分逼真。李永平《“血社火”歷史文化新探》通過對村中老人的走訪,證明了過去這一演法曾相當盛行:
那些老上年的人都知道,我爺爺說他碎碎(小時候)還見過各道四處都有血社火,大家也不覺得有啥稀奇,今個還真稀有得很。
因為真要展現(xiàn)全套的技術(shù),場面之殘忍,恐怕觀眾未必都能接受,所以現(xiàn)在進行血社火表演,大都采用刪節(jié)版。據(jù)李永平2013年對隴縣東南鎮(zhèn)閆家庵“血社火”傳人閆春林的采訪可窺得一二:
過去血社火也表演“開膛破肚”和“萬箭穿心”技藝,但是這幾年沒有表演。一個是過于逼真恐怖,怕把孩子們嚇著;二是現(xiàn)在血社火表演大多在正月天,又在室外,北方天氣寒冷,表演人容易感冒患病。
與其他形式的社火不同,血社火一直到現(xiàn)代,其技藝的保密性都非常高。閆春林稱無論是哪家電視臺,想來拍攝血社火化妝過程的請求都被他們拒絕了。有些親自參與籌備工作的人都懵懵懂懂,說不出個所以然。從前血社火也并非每年都會演出,有的村莊甚至隔十幾年才會舉行一次。
好奇,實在令人好奇,就算拋開技術(shù)、流程上的秘密不談,在新年期間上演這般血腥的戲碼,似乎跟中國人凡事皆要取好意頭的傳統(tǒng)完全背道而馳。民俗學(xué)者們因此也對研究血社火的創(chuàng)始興趣頗高。李永平稱,血社火是通過直觀的視覺沖擊,表達鎮(zhèn)壓邪魔、祈福納吉的意思。他還舉了血社火改編版的“武松斗殺西門慶”為例子,在這段戲里,武松跟西門慶的家丁們打成一片,家丁們手持的刀劍等兇器最后都扎進了自己的身體里,令人不忍直視。此外,血社火表演的劇目如《十八層地獄》 《耿娘殺仇》 《小鬼推磨》 《鋸裂分身》 《閻王換頭》等,場面也大都極為殘暴。
2024年 2月 23日,陜西隴縣東南鎮(zhèn)黃花峪村在進行社火游演。隴縣各村鎮(zhèn)的社火隊伍有 300多家,可謂家家有絕活。而元宵節(jié)就是各隊進行集中演出、 一較高下的賽場
事實上,這種通過殺傷自己身體而完成祝禱的儀式,確實曾在一千年前風行于我國,但彼時舉行這類儀式的主體并非中國人,而是從中亞遷來的著名經(jīng)商民族“粟特人”。粟特人的祖地即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他們大都信仰瑣羅亞斯德教(又稱拜火教、祆教)。
敦煌文書S.367《沙州伊州地志》就記錄了當?shù)匾粋€火祆廟的“祆主”翟槃陀的事跡。這個翟槃陀曾游歷長安,當時正值唐太宗派軍遠征西域高昌國,勝負尚未傳來消息。翟槃陀便用以刀刺腹的方式,請祆神上身進行預(yù)言:“以利刀刺腹,左右通過,出腹外,截棄其余,以發(fā)系其本,手執(zhí)刀兩頭,高下絞轉(zhuǎn)。”光看文字,這種痛苦的感覺都令常人難以忍受。之后,翟槃陀宣稱唐軍必勝,果不其然七天后捷報傳至長安,他因而得到朝廷封賞,被授予“游擊將軍”之職,實在是個沒有異議的狠人。
粟特人聚落廣泛分布于陸上絲綢之路沿線重要城鎮(zhèn),如長安、洛陽、涼州,像西安市在2000年至2004年接連發(fā)現(xiàn)3座北周時期粟特聚落首領(lǐng)的墓葬,即“同州薩保”安伽墓、“涼州薩保”史君墓、“大天主”康業(yè)墓。不難想象,這些城市在唐代恐怕時時上演粟特人的驚駭表演。盛唐張鷟《朝野僉載》稱,每逢涼州祆神祠的祈禱日,“祆主以鐵釘從額上釘之,直洞腋下”,事后只要臥床十幾天修養(yǎng),即可“平復(fù)如故”,沒人能弄明白其中竅門。與此同時,河南府(洛陽)的祆神廟,每逢大祭,祆主也會“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亂擾腸肚流血”。之后再“噴水咒之”,便一切恢復(fù)如初,“蓋西域之幻法也”??磥?,這其實是粟特人祭司們掌握的一種障眼法,堪比現(xiàn)在的魔術(shù)。《新唐書》記載,武則天執(zhí)政期間,對李唐宗親多加殘殺。當有人誣告“皇嗣”李旦謀反時,武則天立時將李旦左右侍從交給以“請君入甕”著稱的酷吏來俊臣審問,這等于是要強逼眾人承認李旦的叛逆之罪。誰料,服務(wù)李旦的粟特樂工安金藏挺身而出,宣稱自己愿意剖心證明皇嗣的清白,說罷便“引佩刀自剚腹中,腸出被地,眩而仆”,武則天聽說后大為驚訝,命人將安金藏抬入宮中醫(yī)治。感慨安金藏忠義之余,武則天下令“即停詔獄”,李旦得以轉(zhuǎn)危為安。等李旦、李隆基父子登基,安金藏被一路拔擢,封爵國公。
隴縣“血社火”表演,演員將剪刀、斧子、錐子、菜刀等固定于頭部,形成類似創(chuàng)傷流血的恐怖場面。 許多民俗學(xué)家認為,這是一千年前活躍于陸上絲綢之路的中亞粟特人帶入中國的風俗
李永平因此認為,血社火正是南北朝以來大量進入中國的中亞粟特人之“祆神崇拜”的文化遺存。直至南宋,祆教文化在我國民間仍有很大影響力,按洪邁《夷堅志》記載,饒州百姓朱三“每歲郡人迎諸神,必攘袂于七圣祆隊中為上首”。祆教以“七”為神圣數(shù)字,甚至《東京夢華錄》記載的百戲中還有所謂“七圣刀”表演:
煙中有七人,皆披發(fā)文身,著輕紗短后之衣,錦繡圍肚看帶,內(nèi)一人金花小帽,執(zhí)白旗,余皆頭巾,執(zhí)真刀,互相格斗擊刺,作破面剖心之勢。
中山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蔡鴻生曾說祆教具有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巫氣:“聚火咒詛,以咒代經(jīng),妄行幻法。作為宗教符號的西胡崇七之俗,也在民間蛻變成‘七圣祆隊’的神秘形態(tài),面目全非。”周鳴勇、張利亞在《粟特賽祆儀式在關(guān)中地區(qū)民間社火中的遺存》中,進一步考證出寶雞、興平、華陰、韓城、合陽等地均有血社火存在。隴州社火中有一出表演名為《穆柯寨》,然而主要演的是楊宗保和穆桂英傳說,似乎文不對題。想解開謎題就得從小處著手。原來,《穆柯寨》在展現(xiàn)楊宗保和穆桂英的種種情節(jié)時,旁邊都有個不起眼的角色“穆柯”,他手拿銅錘、小花臉,乍看對劇情推動毫無作用。為什么要設(shè)置這樣一個人呢?有一種猜想是,“穆柯寨”應(yīng)為 “穆護賽”的訛變,“穆護”正是古波斯文Magus的音譯,指祆教祭司。古樂府中也有“牧護歌”,北宋文豪黃庭堅還“嘗問人此歌,皆莫能說牧護之義”。大多數(shù)宋人已經(jīng)不知道作為賽神歌曲的牧護歌出自何種語言。
時移世易,在21世紀的我們眼里,血社火已不再有什么神圣性,只是一種很有新意的民俗。2024年2月11日至15日,隴縣血社火還受邀在寶雞市西府老街進行了演出,5天時間里,造型夸張的血社火演員們得到觀眾一致贊譽??此蒲鹊膴y容,并沒有被污名化,中國觀眾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包容,想來會使血社火在以后擁有更多出現(xiàn)的機會。
千姿百態(tài)的中國社火
仔細想來,血社火有這樣豐富的歷史內(nèi)涵,那它實在堪稱盛唐活化石。而一旦我們將元宵社火的范圍放到全國,則會發(fā)現(xiàn)更多值得挖掘的神奇民俗。河南大學(xué)副教授彭恒禮就有一項頗具新意的研究,他發(fā)現(xiàn)東北、河南、山東、云南等地的元宵社火表演中,往往都會有演員扮成蒙古人跳舞。民國時期《朝陽縣志》曾記載過這一民俗,說是過去元朝入主中原后,看到百姓“大儺百十成群”,覺得這些人有可能趁節(jié)慶表演的機會聚到一起圖謀不軌,于是凡有這種活動就“派一人覽視之”,慢慢地大家也都習(xí)慣社火時有蒙古人在側(cè)。等元朝覆滅,甚至還繼續(xù)安排了這個負責扮演蒙古人的角色,此人“戴白頂或紅頂涼帽,穿黃馬褂,系紅戰(zhàn)裙,腰挎腰刀,手執(zhí)蠅甩,搖擺前導(dǎo)者,謂之達子官”。
陜西洋縣的“高芯社火”。這種社火表演接近古人所謂的“抬閣”,即將演員懸于高達數(shù)米乃至十幾米的高空,格外驚險刺激
今天,在河南??h的社火表演中仍有相似的演出,只是稱呼升級了,稱“韃子王”“韃子皇帝”。云南彌渡元宵花燈舞蹈“小七姑娘”中同樣有“韃子舞”。當然,這一形象的起源不會如《朝陽縣志》中說得那么離奇和巧合,元朝文化向來以包羅萬象著稱,蒙古人舞蹈在此期間跟漢人的社火文化融合實在正常不過。這一點在山西北部各地方的社火中尤為普遍。晉北是胡漢文明碰撞的前沿陣地,此處社火隊員們的服裝直至現(xiàn)在都頗具蒙古特色,會使用氈帽等物件。因為晉北歷來少雨,這里的元宵社火里還會有《斬旱魅》表演,將旱災(zāi)當成鬼怪的一種斬殺。而云南彌渡也是多民族聚居地,這里的社火往往會從大年初二一直演到正月十八。正月十五元宵之前的玩燈被叫做“跳門戶燈”,“燈頭”會先上門送燈帖,寫明隊伍來某家表演的具體時間,主人收下帖子后,要籌備“接燈”所需,大約就是鞭炮、紅包、茶水點心。而演員們會事先對要去表演的家庭進行背景調(diào)查,以便選取合乎這家人心愿的吉利唱詞。等元宵鬧花燈結(jié)束后,還有一個送燈神的步驟,先跟燈神報吉利,稱贊今年花燈玩的順利,感謝保佑,緊接著得“殺獅子”,也就是從舞獅身上剪下皮毛,當?shù)貍髡f看過“殺獅子”的孩子好養(yǎng)活,父母大都愿意帶著小孩前去觀禮。剪下來的皮毛,隨后便和燈神的牌位一同焚毀。
山西的地方信仰豐富,進行元宵社火的活動也多具創(chuàng)新。例如“撓閣”,又稱“背鐵棍”,大人和小孩兩人為一組。屆時挑選有力壯漢背縛鐵架,鐵架上置有一塊木板,再選出機靈漂亮的女孩,精心打扮之后用布固定,使她們站在木板上。隨著壯漢們不斷變換隊形,木板上穿著神仙羽衣的女孩們隨之搖擺,恍惚間有如飛仙。晉中地區(qū)口耳相傳的謎語“不是仙家不是神,足底無云能登天。遠看往前走,近看眾人行”形容的也是“背鐵棍”表演。清徐鐵棍還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山西人玩社火,在明清時期蔚然成風,無處不有。光緒年間《清源縣志》就記載逢元宵節(jié)前后,清源街上“掛燈火,銀花火樹,鉦鼓聲徹夜不休”。同治《保德州志》也說上元三日期間,鑼鼓喧鬧,歌舞于市,演員們紛紛唱起鳳陽歌。此外還有插燈百枝、排列宛如陣圖的“轉(zhuǎn)燈油會”。甘肅武威古浪縣土門鎮(zhèn),是西北又一個社火興旺之所。各村社火隊大概從正月初八、正月初十便開始走街串巷,一直持續(xù)到元宵節(jié)后。其前后表演的劇目還形成一些慣例,比如正月十三《出五關(guān)》、正月十四《滅方臘》、正月十五《黃河陣》。河北井陘桃林坪花臉社火是純武術(shù)對打的“武社火”。“花臉”,指的是依據(jù)戲曲臉譜的造型來給演員化妝,可分為紅花胡、黑花胡、小黑臉、丑臉、素臉共5個大類,要是再進一步還能分出50多個小類。有代表性的花臉戲包括《三英戰(zhàn)呂布》 《盧俊義上梁山》等等。2009年,桃林坪花臉社火申報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河北永年還有名為“抬花桌”的元宵社火,據(jù)說其形式源自初唐李世民戰(zhàn)勝竇建德后的民間大慶。到時演員們抬著由各色絹花和鮮花裝成的花桌上街,跟著音樂不斷變換舞步、抖肩換肩,滿目繽紛,煞是好看。
2024 年 2 月 19 日,青海省西寧市社火巡游活動中的踩高蹺表演
隨著明清以來大量人口向異鄉(xiāng)的遷徙,也會引發(fā)某些地區(qū)社火儀式的誕生。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南方托克托縣,這里從明清到近代移民未有斷絕。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托克托縣社火的活動流程大略可概括為“壘旺火”“龍燈鼓”“踩高蹺”“雙墻秧歌”“放焰火”。以“龍燈鼓”來說,在當?shù)赜炙追Q為“隆咚鼓”,是給龍舞作伴奏的打擊樂,由鼓、鐃、鈸3種樂器組成。托克托縣河口古鎮(zhèn)(今河口村)是黃河中游與上游的分界點,河口因而借水運的便利,在清代以來成為各路商賈云集的移民城市,龍燈鼓正是吸收了山西威風鑼鼓、陜西花鼓等不同地域的特色方才形成的,其制作的一個別樣之處,在于鼓身內(nèi)部會裝上鐵質(zhì)彈簧,據(jù)說從前多的能裝8根,現(xiàn)在則日趨減少,乃至不再裝設(shè)。不過,表演中真正起到引導(dǎo)節(jié)奏作用的人實際上卻是鐃手,鼓曲高低皆隨鐃手而定。一出恢宏大氣的龍燈鼓作為元宵社火的開場,再合適不過。
2024 年 2 月 22 日,正在表演的隴縣百人少兒鑼鼓隊。中國各地的社火多有相似之處,舞龍舞獅、鼓樂等不可或缺
在托克托縣黑水泉村,我們還能找到更原始的“走西口”遺存,即從山西移民那傳來的壽陽鼓。壽陽鼓本是“皇杠”的伴奏,所謂“皇杠”表演的內(nèi)容,是地方向皇帝進貢財寶的故事,其舞蹈動作主打一個“顫”字。每年從正月初五開始,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黑水泉的壽陽鼓聲都伴隨著舞龍舞獅,吸引著內(nèi)外觀眾。托克托當?shù)厣缁鸬牧硪惶厣?jié)目“雙墻秧歌”也是第一批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它可再細分為“文秧歌”和“武秧歌”,號稱“文武帶打”,其實也是在山西、陜西等處秧歌的基礎(chǔ)上,融入內(nèi)蒙古舞蹈等元素而成。文秧歌的常見劇目有《劃旱船》《海蚌戲漁翁》 《老罕王進京》 《貨郎》等,《老罕王進京》還曾經(jīng)在2015年第三屆中國社火藝術(shù)節(jié)上奪得金獎。武秧歌則是從傳統(tǒng)戲劇中的“武打”劇情里精選,有《三節(jié)棍》 《七節(jié)鞭》《孫悟空大鬧老鼠洞》 《三打祝家莊》《打焦贊》等等。無獨有偶,自清代乾隆年間開始,新疆巴里坤便迎來一批批源自山陜甘肅等地的移民,慶祝社火的習(xí)俗從此播撒于這片西域土地上。類似的情形也發(fā)生在東北,遼寧朝陽社火“大秧歌”、義縣社火“竹馬旱船”、本溪社火“武秧歌”,其實都能從華北移民身上找到淵源。
2013年,《隴州社火大典》出版,詳述了其歷史傳承和表演方式。社火,這個承載著中國人千年來節(jié)日狂歡的詞語,在21世紀伴著“非遺”保護的步伐,日漸煥發(fā)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