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仕俊 2024-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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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職場，我們工作時回復(fù)最多的詞大抵是“好的”“收到”，簡單明了之中也蘊含著萬千思緒。胡思亂想中不禁好奇，古代職場有沒有同類的“辦公用語”呢？
國歷君自制
古代職場的“唯唯諾諾”
職場文化不論古今，酒局必是重頭戲。提起歷史上最著名的酒局，“鴻門宴”大抵可位列榜首。此局前的職場，也還有些門道。秦末之際，依據(jù)楚懷王的“先入定關(guān)中者王之”，劉邦率部乘隙先攻入咸陽，隨后項羽趕至。劉邦手下左司馬曹無傷賣主求榮，引得項羽派兵駐扎咸陽城外的新豐鴻門，準(zhǔn)備攻打劉邦。項伯因與劉邦手下張良有故，便夜馳相告。按《史記》所載：
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guān)，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guān)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于是項伯復(fù)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guān)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張良引項伯見劉邦時，劉邦奉酒之際，對自己的行為作出了解釋。面對劉邦的解釋，“項伯許諾”，并且提醒劉邦，明天早上要來向項羽道歉，這時劉邦又答道“諾”，項伯回營跟項羽說和，“項王許諾”。
漢“鴻門宴“畫像石。來源/南陽漢畫館
這些就是太史公描寫的鴻門宴前戲，其中出現(xiàn)三次“諾”的應(yīng)答不禁令人思考。第一次，劉邦對項伯解釋時，項伯的“諾”是對朋友的主公、與項王政治地位對等的劉邦的回應(yīng)，有尊“貴”之意。而項伯給劉邦提示后，劉邦也稱“諾”，這是劉邦對恩人的回應(yīng)，有尊“重”之意。至于項伯回營后，項羽對項伯所說的建議，表示“諾”，這是對“季父”叔叔的尊重，有尊“長”之意?？梢娨粋€“諾”字，在秦漢職場交涉里頗有深意。
“諾”，在以先秦及漢為歷史背景的影視作品里不鮮見。據(jù)《禮記·曲禮上》講：“父召無諾，先生召無諾，唯而起。”即依據(jù)禮制，父親或先生召喚時，不應(yīng)該用“諾”來應(yīng)答，而應(yīng)該回答“唯”并馬上行動?！抖Y記·內(nèi)則》也規(guī)定“在父母、舅姑之所，有命之，應(yīng)‘唯’，敬對。”而《禮記·玉藻》里說“父命呼，唯而不諾”。由此可見，“唯”的尊敬程度高于“諾”。故能理解《論語·里仁》篇里，在孔子對曾參說“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的時候，曾參便應(yīng)答道“唯”。那么，這又不禁令人思考，鴻門宴前，為什么劉邦、項伯、項羽三人都不用尊敬程度更高的“唯”，而選用“諾”呢？
來源/電視劇《楚漢爭雄》
實際上，“唯”與“諾”的關(guān)系還有一種解釋。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豫部》里曾解釋：“緩應(yīng)曰諾，疾應(yīng)曰唯。”這是以回答語氣的緩急作為解釋?？梢韵胍姡瑒罱忉寱r，項伯勢必要思考一下；項伯提示時，劉邦也得略作思考；項伯對項羽說明情況時，項羽的分析思考也是應(yīng)該的。故而從輕重緩急來解釋用“諾”不用“唯”，是講得通的。此外，從時代與個人背景看，秦末之際，周禮早已崩壞，漢人重建禮制也是劉邦建立西漢政權(quán)之后的事。在這個過渡時期，很多人對“唯唯諾諾”這種細(xì)節(jié)是不甚在意的，且劉邦是市井出身，項伯、項羽雖是沒落的楚國貴族，但早有楚王自述“我蠻夷也”，加之對項羽等武夫形象的塑造，故如此用詞也并不奇怪。而在鴻門宴上用詞最有禮貌的人，當(dāng)屬張良。其交流應(yīng)答的情境為：
良問曰：“大王（劉邦）來何操？”（劉邦）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jǐn)諾。”
此時的張良對主公的交托，回答了“謹(jǐn)諾”二字，以“謹(jǐn)”增加了“諾”的尊重程度，可以視為一種謙恭的姿態(tài)。
來源/電視劇《楚漢爭雄》
而“唯”與“諾”也可各自疊加使用表示“收到”。如卓文君的愛人司馬相如在其傳世大作《子虛賦》里曾寫，楚國使者子虛出使齊國，期望問他楚國的狀況，子虛推脫一番，齊王再次追問，“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子虛就先回答“唯唯”，進而展開介紹，這和職場上回復(fù)“好的”有些相似，更有恭順之意，故有“唯唯連聲”這一成語。而在《史記·商君列傳》里也有“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此處的“諾諾”也是連連稱好的意思，也有成語叫“諾諾連聲”。因二者含義與態(tài)度相近，故而它們也能排列組成“唯唯諾諾”。
職場應(yīng)答里“諾”的禮儀化
“諾”的應(yīng)答在古代“職場”的使用時長超過千年，并在東晉發(fā)展成一種唱喏之禮（編者注：“喏”通“諾”）。自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以后，瑯琊王氏與司馬氏共同掌權(quán)，史稱“王與馬，共天下”。據(jù)陸游的《老學(xué)庵筆記》所載，這唱喏之禮就是王氏基于“諾”的辦公應(yīng)答并結(jié)合佛教禮儀而發(fā)明的，在南方士人中廣泛流行。據(jù)《世說新語·輕詆》所載：
支道林入東，見王子猷兄弟。還，人問：“見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群白頸烏，但聞喚啞啞聲。”
講的就是，東晉高僧支遁會見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后，有人問王氏子弟如何，支遁回答說“只見到一群白脖子鳥，聽見一片‘啞啞’之聲”，所謂“啞啞”實際上就是“諾諾”，即唱喏之禮。
王徽之《新月貼》。來源/遼寧省博物館
“唱喏”，一般是下級接到上級的指令時，彎腰鞠躬，雙手做叉手禮，口中唱喏，表示謙恭，逐漸成為一種交際禮俗。為什么“諾”會與叉手結(jié)合呢？實際上，在佛教逐漸中國化的過程里，印度的叉手禮早已傳入中國。《后漢書·卷第二十四·馬援列傳第十四》里曾記載：
“豈有知其無成，而但萎腇咋舌，叉手從族乎？”
其釋義便是“哪有知道他不能成功，卻只是懦弱畏縮，咬著舌頭，拱手跟他一起陷入滅族之災(zāi)的呢？”
當(dāng)時的“叉手”有“拱手”或“袖手”之意，略帶有“想讓”之感。隨著佛經(jīng)的大量翻譯，這種禮儀的影響力日漸擴大。盡管王氏家族普遍是道教信徒，多用“之”字作名，但儒釋道相互融合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傳統(tǒng)職場中有恭敬之意的“諾”字，結(jié)合了同樣表示恭敬的佛教叉手禮，也不足為奇。
影視作品中體現(xiàn)的又手禮。來源/影視劇《長安十二時辰》
唐朝時期，關(guān)隴集團仍然盤踞上層，但南方士族的風(fēng)俗與禮儀早已實現(xiàn)了南北融合，故而唱喏仍是應(yīng)答的流行禮儀?？追f達的《禮記正義》的疏中便提及“今人稱‘諾’，猶古之稱‘唯’”，可見當(dāng)時“諾”仍作為常用的職場應(yīng)答詞。而在《唐傳奇》崔煒得道成仙的故事里，已故的監(jiān)察御史崔向之子崔煒進入蛇洞后，趕上羊城使者到來，四名侍女曾斟酒給使者并拜托道：“崔子欲歸番禺，愿為挈往。”這時候“使者唱喏”，即使者答應(yīng)要求。侍女回頭對崔煒說：“他日須與使者易服緝宇（即更換衣服，整理房間），以相酬勞。”“煒但唯唯。”從使者的“唱喏”，到崔煒的“唯唯”，可見“唯唯諾諾”在這一時期仍舊盛行。這種“唱喏”的表現(xiàn)形式在影視作品《長安十二時辰》里有所還原。
來源/影視劇《長安十二時辰》
兩宋直至明朝，“唱喏”雖然應(yīng)用得更為頻繁，卻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以《水滸傳》里的描寫為例，第二回“王教頭私走延安府，九紋龍大鬧史家村”里，林沖的前任“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面見已經(jīng)高升的“大宋羅納爾多”高俅時，便是“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里，號稱“鎮(zhèn)關(guān)西”的鄭屠見了身為提轄的魯達也是慌忙出來唱諾道：“提轄恕罪。”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楊柳，豹子頭誤入白虎堂”里，林沖在白虎堂準(zhǔn)備向高俅獻刀時，“執(zhí)刀向前聲喏”。凡此，可見此時的“唱喏”“聲諾”，已經(jīng)基本演變?yōu)榧兇獾亩Y儀，減少了作為職場應(yīng)答語的意味。
清代最常見的“嗻”
2001年春晚，馮鞏、郭冬臨主演的《得寸進尺》諷刺的就是當(dāng)時熱播的各色清宮劇。其中郭冬臨與馮鞏分別飾演“皇帝”和“太監(jiān)”。面對郭冬臨一連串的“小鞏子”“背朕出宮”，馮鞏不斷回應(yīng)“嗻”，后面在馮鞏的哄騙之下，二人身份對調(diào)，馮鞏喊出“背朕出宮”時，郭冬臨反應(yīng)過來說“我蜇死你”，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實際上，這里面就蘊藏著“清代職場應(yīng)答”的必用話語——“嗻”。
來源/小品《得寸進尺》
“嗻”來自滿語je，表示仆人對主子或賓客的應(yīng)答之詞，《清文鑒》釋之為“尊貴之人呼喚時的應(yīng)答聲”，一般只有滿族“包衣”能夠使用。所謂“包衣”源自女真部落時代，到了清朝便指在八旗制度之下，世世代代都要服役于皇帝、宗室王公之家的滿族奴仆群體，他們不論身在何等高位，主人身份如何輪轉(zhuǎn)，都需始終尊敬主人一家。在電視劇《五月槐花香》里，民國時期索巴（馮雷飾演）再次遇到了落魄的范五爺（張鐵林飾演），還有敬畏之意。究其原因，正如范五爺所說，索巴就是他們家的包衣。
來源/影視劇《五月槐花香》
而包衣不光用“嗻”來回應(yīng)，對“主子”作出應(yīng)答時，也必須自稱“奴才”，以自降身份來抬高主人。據(jù)晚清的筆記小說《亦佳廬小品》里說：“清有故事，漢臣奏事稱臣，滿臣則稱奴才；惟與漢臣會銜，始亦稱臣；非以滿臣為卑，蓋視若家奴，親之之意，漢臣則較疏也。”可見這種“奴才”的回應(yīng)，還往往被使用者視為一種“特權(quán)”。
“嗻”的回應(yīng)在許多影視作品里會誤用成“喳”。實際上，滿語里的“喳”發(fā)音作“ja”，它的意思為“便宜，容易的”，與“嗻”并不混同。曾寫下《我的前半生》一書的愛新覺羅·溥儀，其周圍人物大都是“宮中老人兒”。溥儀的內(nèi)弟潤麒曾說：
“看到影視劇里皇上吩咐完，太監(jiān)大多回答‘喳’，要是當(dāng)年在宮里非挨打不可。不能答應(yīng)喳，否則皇上聽了一定大怒：喳？你扎誰呀？”
根據(jù)這種現(xiàn)身說法可見，“喳”字的確是不能用來應(yīng)答的。
來源/影視劇《甄嬛傳》
時光流轉(zhuǎn)，“諾”或“嗻”已不再流行于當(dāng)今社會，但在信息爆炸的時代，一聲“收到”，無論是回應(yīng)任務(wù)還是表示尊重都必不可少。那么，若國歷君請您閱后點個贊？您的回答是：________
參考文獻：
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
2.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2007年版。
3.劉義慶：《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
4.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中華書局1979年版。
5.施耐庵：《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
6.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群眾出版社1964年版。
7.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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